2009年1月31日星期六

廟街兩妙族

海辛承著寫西塘故事之勢,在1996年再出版關於廟街三代人的故事。當年臨近回歸,香港不少作家以古時香港為背景,寫下一個又一個舊香港的故事。先是旅港的施叔青寫了「香港三部曲」(1993-1997),後來有辛其氏的《紅格子酒舖》(1994),西西的《飛氈》(1996),董啟章的《地圖集》(1997) ,陳慧的《拾香紀》(1998),地域性強一點的有林蔭的《九龍城寨烟雲》(1997),當然少不了海辛的《塘西三代名花》(1991)和《花族留痕》(1993)。

一眾作家著意在九七回歸為香港寫「史」,不無香港消失的焦慮。香港大學退休教授阿巴斯 (Ackbar Abbas) 就曾著書談及香港的「消失政治」 (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他在書中試圖說明香港的文化之所以出現,是因為香港將行「消失」。因為對「消失」的焦慮,所以無論是作家或導演都著意尋找香港的過去、歷史和文化,在在要回答「甚麼是香港?」這問題。

現在回看,當時文學界鬧哄哄的談文化身份,作家一股腦兒的為香港寫史,不少作品給人急就章的感覺,寫來並不完滿,甚麼為了遷就出版日期,趕及回歸早發表而把小說寫淺了。而海辛的《廟街兩妙族》並不是很有代表性的作品,甚至應該有很多讀者會覺得它不入流,把這書放到「流行」之列。說是「流行」,其實也不流行,我想會讀這書的人不多,比起張小嫻、深雪等作家的作品,這書應該賺不了多少錢。但會被人視為「流行」主要是敘事風格和故事背後所持有的世界觀。

海辛的小說向來都是典型的寫實風格,小說主要以說故事為主,不在形式或結構上下功夫,語言也平實,總之是一派寫「史」的風格。故事以廟街為背景,寫馬、洪兩家三代人的糾纏與瓜葛,馬家第一代馬艷紅是三、四十年廟街的妓女,第二代馬玉蝶是馬艷紅在廟前拾回家的養女,第三代馬綺思也是養女,而馬月思則是馬玉蝶與洪家第二代的洪泳所生的。他們所生的還有大兒子洪河山,是洪家的第三代。至於洪家的第一代則是當年廟街的龍頭大佬大耳洪大哥。洪永與馬玉碟雖有夫妻之實,也有生兒育女,但並無夫妻之名,原因是因為第一次的兩老要玩單親遊戲,洪家只有男而馬家只有女。

故事開始時已是92年,馬綺思留學歸來。她在美國結識了香港地產商公子高禮鵬,回來準備結婚。然後故事在不同章節插入馬綺思童年與洪河山青梅竹馬的感情,又出現第一代大耳洪與他的正室劉伙娣及馬艷紅的三角關,及後談及三年零八個月大耳洪被收監、虐待以至「著草」的日子,也談及後來大耳洪與馬艷紅如何發跡,如何建立自己的家族,又會插入洪泳與馬玉碟公開的秘密戀情,並從大耳洪師弟陳鶴的角度側寫這兩家人的風風雨雨。當談及第一代和第二代時,真是奇情、暴力、堅忍、痛苦、出格甚麼都有。

但是到了故事後段,第一、二代的故事都交待後,回到現在的第三代,一切又回到俗套,作者是一章又一章的去解決第三代之間的感情瓜葛。寫及第一、二代時還有不少廟街的元素,如黑道後來成為武館師傅,如妓女後來靠收租和涼茶舖發跡。但是到了第三代,廟街已經成為背境,地域後多時候都轉到上流社會出及的商業區,或用以避難偷情的南丫島,由原來多方多向的奇情故事變成三角又三角的愛情故事。雖說當中不乏出格的感情,例如戀父,但一切最後又回到最典型的家庭模式,以及中國傳統最異型的大團圓結局。

正當我掩卷嘆息時,我發覺若從另一個角度思考,這或許是個有趣的現象。三、四十年代廟街又黑又黃自然有奇情可寫,抗戰時期的辛酸又可以加一筆,及後五、六十年代捱苦,七、八十年代發跡,到九十年代的繁榮穩定,這彷彿成了這小說回溯歷史的模式。到了九十年代,城市發展,馬家已從第一代的「祖屋」搬至油麻地近海旁的高級住宅。廟街從某角度來說(特別是書中提及的上流社會)是個污點,但香港早已從這個污點中走出來,雖然過來的點滴還在,但馬艷紅早已除名甚至成為慈善家。若果過去還有一大堆奮鬥的故事可講,九十年代的中產(其實馬家應該算是富貴人家,隨時有過億的身家)也就只好講講他們的情場韻事,只好以感情上的堅忍宣示我們承繼著上一代美好的價值。

2009年1月7日星期三

2009美國經濟學年會奇遇記 (一之二)


古來征戰幾人回?

臨老入書叢的我,今年終於在天時、地利、人和下準備完成博士課程了。畢業就要找工作,那就是要上經濟學家的就業市場(on the job market)。還是喜歡雷恩師口中所說的「出道」,感覺非常有型。今年美國經濟學年會在三藩市舉行,全球的準經濟學家在金融海嘯所導致的就業市場萎縮下戰戰兢兢地到來面試。我身為其中之一,自己親身遇到或所看見的事,有些到現在還不敢相信是事實。等待第二輪面試(campus visits; flyouts)消息,鬱悶得很,寫點輕鬆的東西希望可助調劑。那就讓我把所見所聞娓娓道來。從普通的說起 — 好戲還在後頭。

一月一日早上六時架車往機場,從位於東岸的匹茲堡飛往西岸,先往拉斯維加斯,再轉飛三藩市。抵達後往酒店休息一會,便走出來逛街。三藩市的downtown像銅鑼灣一樣,感覺就像是回家了。我是從事微觀經濟理論研究的。微觀經濟理論在今天來說跟那張五常認為是最一無事處的博奕論(game theory)並無兩樣。對一個在二流大學出來的人,攪微觀理論要和一流大學出來的競爭,因為一般在二流或以下大學的研究生很少會研究不切實際的微觀理論,加上今年我們的就業市場那麼不景氣 — 大部份美國的州立大學也沒有資金招聘新教員 — 往這裡來很有點出征戰地的感覺。幸好這幾年下來培養了愛打逆境波的特殊辟好,總能夠捱到最後吧。但正所謂古來征戰幾人回,加上強弱縣殊 — 他們二十大出來的可不是開玩笑的 — 要是「戰死沙場」,也要做個「飽鬼」,於是便一支公往唐人街去,吃了一客豉椒牛河,再貪婪地加了個皮蛋瘦肉粥。隨機地走進一間食肆,也要給在匹茲堡找到的高境界得多,感動得差不多掉下淚來。離開食肆,買了幾個水果,便回到酒店。看了幾遍為面試所準備的台辭,便鑽進被窩裡。這是第一天,算是平平無奇。

實証理論家?

三藩市的時間較匹玆堡早三小時,平常習慣八時起床,二號那天當地時間五時多已醒來了。無聊之際又不想弄醒一同前來面試的韓國同學,便到酒店裡的健身室跑步去。回來後梳洗,穿上戰甲,準備九時的第一個面試。身穿西服,手挽公事包,久違了中環上班一族的感覺。走上面試的酒店,還有十來分鐘才到九時,沒啥可做便找疑似華裔的房務阿姐答訕去。三藩市是早期台山人移民的重鎮。台山位於廣東,說的當然是廣東話了。從來未試過在美國的酒店可跟職員說廣東話,而發現這位阿姐更是來自香港(!),感覺更是親切。我一向認為自己不是一個外向的人,但要在面試中獲得成功,滔滔不絕總較沉默不語好,在沒辦法底下只好自我催眠一番,喚醒體內的一朵社交花蝴蝶,看來效果還算不錯。踏入九時,敲門,入房,坐下,寒暄。跟著便開始用十牛三虎之力在一臉疑問的面試人員面前解釋我的就業論文(Job Market Paper),盡量用最簡單的語言解釋背後湛深的理論。但這似乎是對牛彈琴了 — 解釋完之後,其中一位問:這是一篇實証(empirical)的文章嗎………

懷著很不爽的心情步行回酒店,竟然看見鄭國漢教授從我下榻的酒店走出來。體內的花蝴蝶又再蠢蠢郤動,立刻上前打個招呼。我知道鄭教授是不認得我的了,但當年申請報讀研究院,鄭教授是其中一個為我寫推薦信的老師。得人恩果千年記,今天這個愚生快要出道,怎能不向鄭教授感謝一番呢?其餘除了雷恩師的信外,港大的孫永泉教授當年也有為我寫信,在此也向他致萬二份的謝意。此外梁兆輝教授雖沒有替我寫信,當年也不怎記得我,但在電郵通訊裡對我多番鼓勵,在此也向他致謝。

釋智大學

回到酒店,向導師們發了個電郵,分享第一個面試「有趣」的遭遇,便又準備往第二個面試去了。第二所面試的大學是一所頗不錯的liberal arts college — 在香港譯作「博雅大學」,其實有點不對。多年前雷恩師或練乙錚(忘記了是誰)說的「釋智大學」才是正確的譯法,原因不贅了。美國有很多很好的釋智大學,並不一定較研究型大學要差。好像這間大學的經濟系便是專門訓練本科生進入研究院的。在各實証研究領域有很大貢獻,麻省理工的安格斯徹(Joshua Angrist)和前國際貨幣基金總裁顧嘉(Anne Krueger)便是在此所大學取得學士學位的。我不是在美國土生土長,說英語帶有口音,自知在這優秀的教學型大學被聘請is a long shot — 即機會渺茫,但可一窺美國教育制度的堂奧,也算是不枉此行。特區政府希望把香港所有大學發展成研究型大學,似乎是不知道教學型大學的可貴了。

今天面試的大學便此兩所,完成後便相約此博客貢獻者之一,在明尼蘇達研究實証工業組織(Empirical Industrial Organization),同是on the job market的Tommy弟見面。跟Tommy通信多年了,這次還是第一次見面。Tommy雖與我相差不只一個generation gap,但大家也是在科大本科畢業,而他出身草根,在耳濡目染下愛用某種語言表達自己,而我讀男校出身,自小運用這種語言游刃有餘得像本能一樣,彼此不謀而合,是故非常投契。我曾跟他打趣地說在語言運用上,我們這兩位快要出道的香港經濟學家是繼承了張五常的優良傳統了。我們再約了闊別多年,在佐治亞科技大學(Georgia Tech)任教的何震宇,和同是on the job market,在羅徹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Rochester),為人溫柔敦厚的周德威一同前往唐人街「大擦一餐」。要是回了港探親的Byron也在,那就perfect了。這是第二天,當時不知道「奇遇」將會在明天發生。

送果籃。格傑冷

一月三日,2009美國經濟學年會正式開幕。今天有四個面試,但重頭戲是晚上將會與雷恩師吃晚飯。赴美多年,除了是兩次回港外,跟雷恩師碰面都是在美國,而其中兩次也是在參加年會時發生的。其實稱雷公為恩師還不是很夠,稱為雷恩公也不會為過;當年要不是他力排眾議鼓勵我這個本科微積分拿C+的學生嘗試報讀研究院,我今天可能還在香港替一些只懂泡妞的富豪第二代所開設的豆潤公司送果籃。我自覺是一個頗「聽話」的人,但必須條件(necessary condition)是那吩咐我做事的人首先要得到我的尊重。足夠條件(sufficient condition)也配合的話,那就不要說是送果籃,就是上刀山、落油鑊,那又如何,但如果………還是不要離題太遠了……

言歸正傳,第一個面試的是「格傑冷」 — 香港城大。面試我的是從加拿大回流執掌城大經濟系的陳教授,還有從台灣中央研究院加盟的Chia-Hui Lu和Charles Leung。有眼不識泰山,後來才知道Charles Leung便是在信報有發表文章的梁嘉銳。聽說城大這幾年發展得不錯,希望那些追蹤張小姐的狗仔隊不要把神聖的學術之地給染污就好了。

「阿難」「佛陀」

第一個面試完畢,回到年會總部 - San Francisco Hilton - 的大堂遊蕩。眼前車水馬龍,在等待下一個面試之餘,到處張望看看有沒有美女出現,讓眼睛吃點冰淇淋,鬆弛一下緊張的神經,至於收穫如何,那就不便多提了。突然間,看到有兩位採訪人員圍著一個人在做訪問,定神一看,赫然是大名鼎鼎,在一九七二年獲諾貝爾獎的阿羅(Kenneth Arrow)!心想必是在訪問他有關金融海嘯的看法吧。若是要在眾多諾獎得主中選出一位諾獎中的諾獎,我認為阿羅絕對當之無愧。我們這些晚輩一生有幾何能親眼看見像他這個級數的人物,於是立刻拿出手機拍下這照片。後來也看見同一班採訪人員訪問史德格拉殊(Joseph Stiglitz);同是諾獎得主(2001年),但珠玉在前,那就沒有衝動拍照了。

阿羅在經濟學三個重要領域有劃時代的貢獻,而他是以其中一項 — 一般均衡理論 (general equilibrium) — 獲頒諾獎的。簡單來說,他用嚴謹的數學証明了我們經濟學家的老祖宗 — 阿當史密斯 (Adam Smith) — 在邏輯上是對的。他也是資訊經濟學(Information Economics)的其中一個鼻祖 — 所以說他是珠玉在前,對後來以資訊經濟學獲頒諾獎的史德格拉殊並沒有不敬之意。另外他也跟2007年獲頒諾獎,最近謝世了的哈佛玆(Leonid Hurwicz)在很早期共同發表過文章。哈佛玆跟普林斯頓的萬斯基(Eric Maskin)和芝大的米亞遜(Roger Myerson)以這十多二十年來在微觀理論中大行其道,有關文章如雨後春筍的機制設計(Mechanism Design)得諾獎 (我對此領域算是有點認識,有機會可以談談)。說阿羅是這領域其中一個先鋒者,反對的人不會太多吧。阿羅另外的一個貢獻 — 雷恩師認為是最不可思議的 — 便是他的不可能定理(Arrow's Impossibility Theorem)。我功力未純,未能以三言兩語道出奇妙,那就不如藏拙,不贅了。阿羅的貢獻足以啟發他的後輩拿數個諾獎,所以說他是諾獎得主中的諾獎得主,一點也不誇張。當代微觀理論高手盧賓斯坦(Ariel Rubinstein)在1994年納殊(John Nash)獲頒諾獎後為文歌頌納殊是建造經濟模型的大師(The Master of Economic Modeling),其中提到諾獎可以是一種為某些社會目的所設立的社會制度(a social institution to serve social goals)。我甚為同意。但若是純粹從科學的貢獻來衡量,阿羅獲頒三個諾獎,我相信沒有誰敢說甚麼。

佛陀十大弟子,個個智慧萬象。其中大家看佛經開首都有這句「如是我聞」,就是佛的一位弟子在佛入涅槃後把佛的教誨記錄下時,表明是自己聽回來的。不以他說作己出,是一流學者的風範了。這位佛弟子就是多聞第一的阿難;要是Arrow不是被前輩翻譯成了阿羅,我會為他取中文名為「阿難」。謝世了的「佛」利民與這位在世的「阿難」,兩位都是極有份量的諾獎得主,不是很有意思嗎?今天愈來愈技術化的經濟學,要等多少年才可以等到這等人物「再世」呢?

販夫走卒的智慧

完成跟著下來的兩個面試後,跟兩位回了中國,現在為國內兩家重要大學到來「渣旗」面試的前畢業生吃午飯。走在路上,看到了這個奇境。我們也有養貓,兩只在澳洲出生,跟著我們從香港遠渡重洋來美定居,橫跨三大洲的愛兒Sardine (名字取自村上春樹小說中的貓) 和Oscar是我做研究做到金睛火眼時最好的清涼劑。但不需要像我這樣熟知貓的脾性的人,看到此境也會感到極不可思議。於是禁不住問牠們的主人 — 一個賣藝者 — 這怎麼可能。主人淡淡然地說:"Everything is possible."

有時販夫走卒的智慧不會給自命不凡的知識份子比下去,Byron弟相信會很同意吧。曾經聽到一位讀其他學科的朋友說:「他們讀得書少,我不怪他們。」我絕對明白說豪情壯語時那一刻的快感,自己也經常忍不住過癮一番,但若這位朋友是由衷的話,那就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其實這也很難怪,自古文人相輕,對其他不是文人的,就更加輕上加輕致比鴻毛更輕了。我年青時吃過點夜粥,發現此等現象在武術界也很普遍。其中是否可以建造一個模型來解釋呢?

美國一般能夠容納奇人異仕的能耐遠較香港或其他華人社會高 — 這是我有機會在美留下的話不想回港的其中一個原因。但話說回頭,看見那只鼠和貓定得實在有點不自然,希望這不牽涉任何不人道的東西,否則愛護動物有嘉的太座又會憤怒了。

謝謝海明威

下午完成最後一個面試後,今天來說便自由了。離跟雷恩師相約吃飯還有數小時,做甚麼好呢?於是決定再次到處遊蕩,但今次不是為著看美女,而是看看有甚麼講座可以參加。美國經濟學年會舉辦的主要目的是讓行家報告研究成果,為我們這些初哥面試只是附帶項目罷了。在兩所大型酒店裡,同一時間可以有數十個講座進行。隨便翻翻像一本小書厚的場刊,知道了Hilton某層有很多的講座將會舉行,便「蹤」了上去。並沒有特定想去那一個講座,但還繞一圈,在一個擠得水洩不通的會議房看見了在鄰居大學 — 卡耐基美隆(Carnegie Mellon University) — 任教的行為經濟學家羅溫斯坦(George Loewenstein)。羅溫斯坦教授是弗洛依德的曾孫,雖是拿經濟學的博士,流著的卻是心理學家的血。我有幸於博士第三年跨校選修羅教授的行為經濟學(Behavioral Economics),讓我大開眼界。但基於某些原因,我上課表現其差。大致是因為老師通常是對最好和最差的學生最有印象,所以他還認得我。跟他打了個招呼,便決定找過位置坐下來,聽聽這個講座。

一個講座裡通常會有三篇論文被宣讀。其中一篇是來自當年在行內傳為一時佳話,作了易性手術(男--->女),現在在伊利諾大學芝加哥分校(University of Illinois at Chicago)的麥哥拉斯姬教授(Deirdre McCloskey,易性前名Donald McCloskey)。我寫文章一向給導師批評抓不到重點,著我要向海明威學習甚麼是言簡意駭,而推動我寫這個奇遇記的其實是跟麥哥拉斯姬教授的接觸,寫了這麼長「主角」才出現,要是導師懂中文並看了此文,一定又要「挨罵」了。

提起海明威,我的英文名字是Ernest。當年本科畢業為找工作方便,差不多隨機地選了此名字。當時不知道大文豪海明威的名字也是Ernest(海明威是姓)。今天早上第二個面試,一開始面試人員便問我為何叫自己作Ernest。一時不知如何應對,給這無關痛痕的問題殺個措手不及。突然靈機一觸,便開始胡扯到海明威去,說出導師對我為文的要求。面試教授們聽後哈哈大笑,我卻一額冷汗,暗暗讚歎體內花蝴蝶的無邊力量。他們可不知道我這個不學無術,被親朋恥笑為沒有任何藝術或文學修養的象牙塔模型工匠,其實半頁海明威也未讀過!!OMG,又離題了。

The Invisible Hand and The Invisible Butterfly

率先宣讀論文的是麥哥拉斯姬教授。從參予者的背景看,便可知道這講座的主旨不是很「主流」的經濟學。翻翻場刊,果然如是: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 after 250 Years。麥教授探討的是後世如何誤解了阿當史密斯。一提起老祖宗(緊記不是龍虎門中的那位天下無敵),大家第一時間想到的,會是他的「國富論」 — The Wealth of Nations (其實英文全名是An 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s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而其中家傳互曉的,要數他提出個人自利如何在無形之手(The Invisible Hand) — 那就是市場 — 引導下推動社會整體的利益。上文提到阿羅得諾獎的一般均衡理論,便是証明老祖宗純粹透過觀察所領悟到神秘莫測的The Invisible Hand,在受嚴謹邏輯規範的數學模型裡確是真有其事。最近大家在受到金融海嘯唬嚇下,對自由市場似乎失去了憧憬。香港經濟學界是「非常芝加哥」的,對維護自由市場不遺餘力。我在香港經濟學界的「培訓」中長大,但來美後吸取了他家的養份,對自由市場不是一個死硬粉絲 (diehard fans)。有機會可以把自己的觀點分享一下。

麥教授認為國富論這一段對人類自利特性的看法,只不過是老祖宗的其中之一點點思想而已;要一窺其全豹,必要透過了解老祖宗的其他著作,尤其是發表比「國富論」早的「道德情操論」(The Theory of Moral Sentiments),否則必會流於以偏蓋全。今天在各經濟系工廠大規模生產,個個氣高扯揚,品質卻參差不齊的經濟學博士,沒有誰會讀過「國富論」,更迋論「道德情操論」了。其中麥教授的文章提到芝大的盧卡斯(Robert Lucas, 以理性預期 - Rational Expectations - 於1995年獲頒諾獎)提議他的博士生不要讀發表了超過五年以上的文章,導致他們讀"Keynes"的發音為"Keens";與此同時,"Keens"的學生萊恩曉奮(Axel Leijonhvud)卻認為認識一門學科的發展史有助後人重新在重要的分叉路上探索學科的發展是否走對了路。如沒記錯,萊恩曉奮當年寫了一本擲地有聲,詮釋凱恩斯通論的名著;智者之見,果然非同凡響。

麥教授引旨時提出經濟學家經常互相誤解,立論似曾相識。她說老祖宗被人誤解如是,近代的高斯(Ronald Coase)也是如是。就高斯的思想而言,麥教授尤其強調真正可以問道的,是高斯本人……讀到此處,聰明的你應該可以猜到我在無形的花蝴蝶(The Invisible Butterfly)引導下,接下來將會發生甚麼事。但暫時賣個關子。

一流科學家與一流演講家

麥教授宣讀論文完畢後,一位來自哈佛的教授擔任討論。跟著便到史密斯出來宣讀文章,反駁麥教授,說他自己的思想並沒給後人誤解……各位,這不是詭異小說,我在說笑而已:此史密斯不同彼史密斯,我是在說2002年以實驗經濟學(Experimental Economics)跟自稱沒有上過一節經濟學課的心理學家卡納民(Daniel Kahneman)分享諾獎的Vernon Smith (我跟實驗經濟學也有過二份之一手,彼此若即若離,但似乎緣份未盡,他日有機會另文討論)。同姓三份親,史密斯教授對老祖宗推崇有嘉,以前經常打著印有老祖宗圖像的領帶,今天更進一步,棄了領帶而在領頭掛了個刻了老祖宗圖像的襟章。依稀記得張五常在文章裡曾提到當年他跟高斯參加一個有關漁業的會議,曾與史密斯教授交過手。

或許是我太不知天高地厚,覺得史密斯教授的演說技巧並不是很高。他今天宣讀文章的題目是「阿當史密斯第一和最後一本書中的財富」(The Wealth in Adam Smith's First and Last Book)。他帶了讀稿,在大約半小時內讀了出來。完成後,我所得的不多。可能是因為我上過羅溫斯坦教授的課的關係,有點先入為主,但當他為史密斯教授的宣讀作討論時,我覺得非常清晰易懂,對問題才開始有所了解。我在幾年研究院生涯裡,聽過不少講座,主講的有些是無名小卒,但大名鼎鼎的亦為數不少。觀察所得的結論是一流的研究人才並不一定是一流的演講家,但一流的演講家,通常在做研究方面不會有小的建樹。用數學的集合論術語,簡單來說就是"the set of good speakers is a strict subset of the set of good researchers." 去年暑假有幸參加四年一度的第三屆博奕論學會世界會議(The Third World Congress of the Game Theory Society),聽諾獎得主萬斯基的研討會,感覺他不在那subset裡,而沒得諾獎但亦大名鼎鼎的楊爾(Peyton Young)卻是那subset中之星。

背負千斤日行步,攀涉萬里月引途

舉多一個例子,現於芝大的立斯徹(John List),是另一個在那subset裡的表表者。立斯徹教授是現場實驗(Field Experiments — 大家不太懂的話,想想張五常在街頭賣桔)其中的一個先行者,亦是最近在公共經濟學(Public Economics)裡大行其道的慈善行為經濟學重要貢獻者之一。而他最讓我感到詫異的便是他的就業生涯。他在斷背山所位於的州份 — 華愛明 — 一所名不經傳的州立大學(University of Wyoming)拿博士學位。第一份教職也是在名不經傳的中科羅拉多大學(University of Central Florida)任教。跟著幾年後跳到二十大的瑪莉蘭大學(University of Maryland),現在是芝大的正教授。他這名乎其實的三級跳,我認為其中除了是由於他頂級的研究外,超卓的演講技巧也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

我的導師說他近年在行內只見兩個人是可以這樣「升級」,一是像踏跳板的立斯徹,另外一個是慢慢爬上去現於耶魯的森繆遜(Larry Samuelson, not Paul)。森繆遜教授能有如斯能耐,一定是有「背負千斤日行步,攀涉萬里月引途」的氣魄吧。雖知一個「新鮮」的經濟學博士,一出道平均要降班五十個排名 — 如果你在麻省理工拿博士,第一份工作在匹玆堡大學任教,那已經是平均之上了。我的另外一位導師也是研究慈善行為的,跟立斯徹唸熟,也邀請過他來作講座。我們一眾研究生跟他會面時,他鼓勵我們不要因為出身「卑微」而妄自菲薄,要以他作榜樣。當時我不禁回應說:"But your case is only one observation!"

老祖宗的同情心

上文提到老祖宗的「道德情操論」,卻沒有交待過這本巨著的內容。我家剛好有一本,而我可能是工廠生產出來的次貨,品質有點偏離正軌,有讀過一點點的「道德情操論」,在此可以跟大家分享一下。大家可能對「國富論」裡這段有關自利的節錄最有印象:

"It is not from the benevolence of the butcher, the brewer, or the baker, that we expect our dinner, but from their regard to their own interest. We address ourselves, not to their humanity but to their self-love, and never talk to them of our necessities but of their advantages."

但大家可能不知道老祖宗是在「道德情操論」裡談同情心「起家」的。在此節錄開卷的頭兩段 — 沒有時間,不譯了:

"How selfish soever man may be supposed, there are evidently some principles in his nature, which interest him in the fortune of others, and renders their happiness necessary to him, though he derives nothing from it, except the pleasure of seeing it. Of this kind is pity or compassion, the emotion which we feel for the misery of others, when we either see it, or are made to conceive it in a very lively manner. That we often derive sorrow from the sorrow of others, is a matter of fact too obvious to require any instances to prove it; for this sentiment, like all the other original passions of human nature, is by no means confined to the virtuous and humane, though they perhaps may feel it with the most exquisite sensibility. The greatest ruffian, the most hardened violator of the laws of society, is not altogether without it."

老祖宗就是說連社會變態狂(sociopath)和心理變態狂(psychopath)也有同情心,跟我國孟子的「側隱之心,人皆有之」似乎是不謀而合。難道一東一西的孟子和老祖宗當年也看見了真理?接著下來這較長的一段中所說的,我曾想過建造一個模型來表達,但後來不了了之;這些非「主流」的東西,還是拿了終身教職再想吧:

"As we have no immediate experience of what other men feel, we can form no idea of the manner in which they are affected, but by conceiving what ourselves should feel in the like situation. Though our brother is upon the rack, as long as we ourselves are at our ease, our senses will never inform us of what he suffers. They never did, and never can, carry us beyond our own person, and it is by the imagination only that we can form any conception of what are his sensations. Neither can that faculty help us to this any other way, than by representing to us what would be our own, if we were in his case. It is the impressions of our own senses only, not those of his, which our imagination copy. By the imagination we place ourselves in this situation, we concieive ourselves enduring all the same torments, we enter as it were into his body, and become in some measure the same person with him, and thence form some idea of his sensations, and even feel something which, though weaker in degree, is not altogether unlike him. His agonies, when they are thus brought home to ourselves, when we have thus adopted and made them our own, begin at last to affect us, and we then tremble and shudder at the thought of what he feels. For as to be in pain or distress of any kind excites the most excessive sorrow, so to conceive or to imagine that we are in it, excites some degree of the same emotion, in proportion to the vivacity or dulness of the conception."

跟金剛經中所說的「我相」、「人相」、「眾生相」會否有絲毫的聯繫呢?

老祖宗文采一流,除了海明威,是我好好學習寫英語的對象。而大家讀了這兩段,應該能體會到麥哥拉斯姬教授的苦心吧?好了,是時候把「鏡頭」暫時轉回她身上了。

高斯。張五常。麥哥拉斯姬 (以年紀排名)

講座完畢,跟羅溫斯坦教授寒暄了幾句後便準備離去。但花蝴蝶卻拉著我,最終我也屈服了,向正準備離去的麥哥拉斯姬走去。

「麥教授,你剛才提到對高斯的思想只可以問道高斯,但據我所知,有一位中國經濟學家對高斯的思想也很有掌握。」我戰戰兢兢地說。

「誰?」她問。

「史提芬張。」我答。

「史提芬!那當然啦!當年我們在芝大是共用同一個辦公室的,是他教我有關高斯的思想的!」她興奮地說。

我當場呆了。她跟著便「一論嘴」跟旁邊的一位她的朋友說張五常是很優秀的經濟學家。學術以外,攝影、放紙鳶等樣樣皆精。她還說張五常當年對誇下海口說要以老祖宗的傳統來教經濟學。她說到這裡,我終於有機會「答爹」,回覆說張五常用中文寫了「經濟解釋」,而籍著這本書,他現在在中國似乎是實踐了他當年的承諾了。麥教授跟著說她去年參加高斯在芝大舉辦的中國經改研討會,只能在DVD裡見到舊朋友,感覺很「有趣」(不一百個巴仙肯定記得她是說「有趣」,但應該不會相差太遠)。她給了我她的名片後,便匆匆離去了。當時沒預料到跟麥教授的邂逅還有下一章。